新年: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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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救赎

  

  

  

“在过去通常要百万年(如果真的只需要百万年的话)才可能发生的剧变将在下个世纪发生。以人类的标准看这种剧变发生的速度将非常快,快得超乎人类之前所知的一切常理。说不定只在眨眼之间,某种以指数速度发展的东西就会变得完全无法控制。”

————《即将来临的技术奇点》,沃诺.文奇,1993年

  

“我把技术奇点——所导致的,超越人类接受能力的惊人剧变——发生的时间设在2045年左右。那时候人类制造出的非生物智能体,将比当今全人类加起来还聪明10亿倍。”

————《奇点将至》,雷.库兹韦尔,2005年

  

  

  “主说:我既使他临产,又岂不让他生产?神说:我既使他生产,又岂让他退回子宫?”

——《旧约.以赛亚书,66:9》

  

  

  2072年12月24日

  

  12月24日的夜晚。

  这个夜晚被称为平安夜。

  据说,在这个夜晚,圣诞老人将乘着麋鹿拉的雪橇,将礼物送进千家万户。

  在第二天,是一位神圣的孩子诞生的日子,而这个孩子的诞生,是一个新时代的开端

  为了庆祝那孩子的诞生,每个人都将收到属于自己的礼物。

  据说,这是上帝定的规矩。

  

  在欧洲人用大炮打开查尼斯的大门之前以及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查尼斯人并不知道这个规矩。而等到查尼斯人知道这个本来只属于基督徒的节日后,又过了几乎小半个世纪,这个节日才流行开来。

  这很有点奇怪:绝大多数查尼斯人的意识中并没有基督的位置,对于不信基督的人来说,圣诞节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这个本不属于他们的节日,人们有了放纵的理由,而商家也有了赚钱的机会,这就足够了。

  建康市区的街头一片辉煌。

  

  这个平安夜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夜晚。黑暗,寒冷,并且因为昨天的大雨而充满阴沉的湿气。这也并不妨碍人们享受节日的快乐。人们穿着厚实保暖的冬装,兴高采烈地互相庆祝明天那个他们并不崇敬的圣人的诞辰。

  “平安夜快乐!”人们互相祝福道。虽然在前天,人类世界第一次站到了灭亡的边缘,但着也并不妨碍人们彼此祝福。

  

  天网事件。

  贝金时间12月22日晚上22时,华盛顿时间12月22日上午10时,美国的军用战略核打击/防御系统“天网”因为不明原因失去控制,向俄国发射了核导弹。

  当然,导弹没有落到俄国境内,被美国人自己的NMB给拦截了下来,但是俄国的自动导弹防御系统已经作出了反应。

  距离全面核战争真的只有一步之遥,但不管怎么说,战争没有爆发。于是在短暂地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后,人们便再次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眼前的圣诞节和即将到来的新年上。

  

  在市中心的朱雀湖公园,一棵高达50米,挂满彩灯的圣诞树为整个朱雀湖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中。但即使如此,它依然在远方的紫光塔所散发出的光芒面前黯然失色。作为世界十座最高建筑之一,高度超过400米的紫光塔如同一座温暖而明亮的光柱,傲立于黑暗的天地之间。在这灯火通明的繁华都市中,人们快乐地漫步于街头,享受着繁华与富足。

  而在这片繁华的灯火之外,在那都市文明的光芒照耀不到的市郊,平安夜的最后一辆垃圾车驶进了一座垃圾填埋场。

还没等那辆垃圾车在这个充斥着恶臭与病菌的垃圾之地停稳,一个生物便立刻爬了过去。

  这个生物看起来非常古怪。严重扭曲的脊椎使她的背脊高高隆起,呈现出一种古怪的姿势。使她完全无法直立起来。严重变形的头骨使她满是伤痕和淤泥的面孔看起来完全不像人类。当她像动物一样用骨瘦如柴的前肢朝那垃圾车爬去时,一双严重萎缩,几乎不到手臂一半长度的腿虚弱无力地拖拽在身后,仿佛两条腐烂的树枝。

  在生物学角度上,这个生物是一个雌性的人类,年龄大约16—20岁之间,但由于几乎从一出生就开始忍受的虐待和营养不良,使她的体型只相当于十多岁的儿童,而她的智力更萎缩到了近乎动物的程度。

  她没有名字,没有身份,异常严重的先天畸形剥夺她作为人类所应具有的几乎一切属性。她拥有的只是最基本的动物部分。被唯一能够证明她是一个人类的东西,几乎就只有包裹在她身上的那团烂布而已。她甚至不会说话。

  但她仍然是人类。

  人类的遗传基因赋予了她高度的思维能力和记忆能力,即使没有人教导于她,但她依然保留了这作为人类与生俱来的才能。

  

  她拥有记忆。她能够回忆起自己的生命。自己生命中最早期的记忆是一个贫困的乡村,贫瘠的土地,被污染的辛辣空气,以及包括她亲生父母和兄弟姐妹在内的所有人的欺辱和虐待。她忍受着饥饿、殴打和侮辱,仅此而已。

  她的父母没有给她起过名字,也没有教给她说话。她像猪一样被养大,等到六七岁的时候,她那诡异的身体特征已经足够明显,可以作为乞讨工具出售了。因为对于像她这样的畸形人来说,唯一的用途就是作为乞讨和畸形人展览的道具。于是有一天,她在看到自己的父母在和几个陌生人说了几句话后,便被人塞进麻袋,丢进一辆破旧的汽车中。而在那汽车上,还有其他几个畸形人。

  她和其他畸形人与一堆乱七八糟的货物堆在一起,被运往繁华的东部城市。汽车,火车,然后又是汽车。车厢中憋闷而黑暗,充满了恶臭。一些人死在途中,她也差点死去,但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接着,她被另一些人买走,然后开始在街头乞讨。在忍受饥饿,疾病和毒打的同时,她还在忍受其他乞丐和畸形人的欺负和侮辱。虽然身体严重畸形,但她也是个女人。于是很自然地,在被殴打虐待寻开心之余,她也成为了其他乞丐和畸形人发泄兽欲的对象。

  就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她忍受着一切。

  过了几年的时间,在被转卖了几次后,她来到了这个大城市。又过了几年,她得了一场大病,奄奄一息,于是她就被丢进了这个垃圾场里。

  但是她没有死。

  奇迹般地,她活了下来。

  和所有的生命一样,她希望能够生存下去,哪怕没有意义,哪怕没有幸福和希望,她也希望继续生存下去。

  于是,她栖息在这个充斥着恶臭和病菌的垃圾场中,靠吃垃圾而活了下来。

  似乎是上帝的意志,她活了下来,一直活到这个平安夜。

  但她快要死了。

  这几天她非常虚弱,持续数日的高烧令她神智不清,并且无论怎么休息都感到非常疲倦。但是在寒冷与饥饿的驱使下,她依然支撑着在黑暗的寒夜中寻找食物。垃圾场中寒冷,潮湿,并且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恶臭和致命的病菌。但她早已习惯了这些,并且适应了这些。当她发现那垃圾车驶进垃圾场时,还没等那辆垃圾车停稳,她便立刻朝那堆即将倾泻而下的垃圾爬去。

  那堆垃圾几乎把她淹没,熏天的恶臭足以使人窒息,但她在垃圾场中已经不知生活了多久,以至于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些。

  她在恶臭熏天的垃圾中翻找着,寻找一切可以吃的东西:生满霉菌的剩饭,满是淤泥的菜叶,腐肉,以及一切可以吃但人类绝不会吃的东西。

  新年将至,人们花钱也变得大手大脚起来。而她也因此找到了更多的食物。

  半只吃剩下的肉包子。几块饼干。一小块发霉的面包。几个腐烂的水果。

  甚至还有一大块腐烂的肉。

  那肉上沾满了泥浆,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但她并不在意。她立刻像野狗一样狼吞虎咽起来。几只肥大的蛆虫扬起头来,愤怒地抗议她侵犯了自己的权力,然后也被她一口吞下。

  她嘴里咀嚼着,手上却一直没有停顿。她的动作必须尽可能地快,因为虽然是在这黑暗而寒冷的夜晚,依然有拾荒者活动。她必须在那些拾荒者到来之前找到尽可能多的东西。

  很多拾荒者也在靠这堆垃圾维生,他们搜集仍然可以卖钱的东西,她垃圾中可以卖钱的那部分不感兴趣,只是想找一些能够吃的东西,但腐烂的食物同样可以卖钱——作为饲料。于是那些拾荒者只要一发现她,总是会毫不客气的连踢带打,把她赶得远远的。而等他们翻完,基本上就找不到什么食物了。

  但即使如此,她却又不得不时常停下来休息,虽然被碎玻璃划伤的右脚已经不再疼痛,但她却总是觉得非常累。

  垃圾场中什么危险的东西都有,因此当她爬来爬去时难免会弄伤。但她在垃圾场生活了不知多久,使她对伤痛和细菌产生了很强的抵抗力,以往没有哪次导致的感染真正威胁到她。

  

  但是这一次,问题似乎真的有点严重。

  几天前,她的腹部被玻璃片戳了一个又长又深的口子,甚至可以看见内脏。从来没人教过她怎样处理伤口,但她还是本能地找了块破布把伤口包裹起来。

  但却没什么用。在剧烈的疼痛中,伤口的脓液渗了出来,把包裹伤口的布弄得透湿。但她早已经习惯于忍受饥饿、疼痛与寒冷,于是她就这样忍受着,一边因为痛苦而抽泣,一边拼命支撑着,继续在肮脏和恶臭的垃圾堆中寻找食物。

  疼痛时不时便得剧烈,伤口的情况仍在继续恶化,她痛得打滚,痛得纵声哭喊,但就如同她记忆中的任何时候一样,没人在意过她。

  谁会去在意她呢?在意这个栖息在垃圾场中,以垃圾为食的畸形人?她自己也从未指望过这一点。

  几天以后,那疼痛逐渐消失了。

  伤口周围已经一片乌黑,附近的神经已经坏死了。

  她对此倒是无所谓,但是随着疼痛的消失,她开始发高烧,并且异常疲劳,总是突然陷入昏迷状态。

  不过她还是无所谓。从她拥有记忆时开始,在她那饱经虐待和痛苦的生命中曾经忍受过无数次类似的病痛。从来没人在意过她,从来没人救治过她,每一次她都是凭借强烈的求生意志和强韧的生命力从死亡线上独自挣扎过来,她觉得这一次她应该也能支撑过去。

  她不知道败血症是什么东西。

  

  她在那车垃圾中不停翻找着。突然,她发现了一个被砸破的玻璃容器。那容器很小,但却很精致,两端由塑料和金属制成,看起来似乎是某种电子设备。在其中一端的顶盖上,印刷着几个即使在在黑暗中依然闪闪发光的大写字母:

  SEERS。

  她并不认识字,因此当然不会知道这几个字母以及下面那一行小字“Self-Enginable and Evolvable and Reproduceable Synquantanoids”是什么意思。那对于她来说只是奇异而且毫无意义的花纹而已。她检查了一下,里面还残留着一点略带腥味的粘稠液体,但除此之外就没有东西了。于是她随手把那容器拨到一边,继续寻找食物。

  然后她发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东西。

  

  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它看起来像是一条虫子,或者一条蚯蚓,但却又粗又短,并且有她的手指那么大。而最令她惊奇的地方是:那虫子的表面是绚烂的银色,通体如同镜子一样光滑,她甚至能在那表面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它看起来没有前后之分,前后两端完全一样,看不出头和尾的区别。事实上,这虫子的表面没有任何特征,没有头,没有嘴巴,没有腹足,没有体节,一片光滑而完美的银色镜面天衣无缝般覆盖着整个躯体,如同一滴水银。

  她小心地去触摸了它一下。软软的,滑滑的,湿湿的,暖暖的,摸起来非常舒服。更奇妙的是,在她的手指划过之处,竟浮现出一道微弱,但却如同彩虹般色彩变幻的美丽光带。

  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虫子。

  她将那奇怪的虫子小心地捧在手中,欣赏着,把玩着,然后她注意到那虫子看起来很虚弱的样子。是不是好久没吃东西了?

  又过了一会,她听到其他拾荒者的声音,于是她把那虫子小心地放进自己的衣服里,带着从垃圾堆里找到的食物爬回自己的藏身处,一堆破布和烂纸。

  她试着想喂那虫子吃点什么,但那虫子什么也不吃。她仔细看了半天,连那虫子的嘴巴在哪里都找不到。于是只好作罢。

  接着,她注意到,在它那镜子般的银色表面上,开始流动着某种变幻无定的纹路。彩虹般的七彩图纹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但却绚丽的光芒。

  就在这时,一架直升机轰鸣着地掠过黑暗的天空,用炽烈的探照灯扫视地面。但她并没有在意,更没有把那架直升机的出现和她捡到的那条银色的虫子联系起来。

  在疲惫、困倦与高烧中,她将那虫子塞进衣服,然后渐渐失去了意识。在失去意识之前,她感到那虫子正在她的衣服里蠕动着。

  

  

  

  2072年12月25日

  

  当第二天她苏醒过来时,发现本来已经失去知觉的腹部一阵奇痒。在那用来包裹伤口的破布下,那虫子附着在她的伤口上,毫无特征的身体下方伸出无数细长的纤毛。那些纤毛像植物的根须一样深入伤口内部,吸食着里面渗出的脓液和坏死的体组织。

   她伸手扯了一下。虫子纹丝不动。

  她用力扯了一下。

  虫子被从伤口中扯了出来,但一大块外皮连同从那部分伸出的根须却依然留在伤口中。虽然那根须十分纤细,但却又如同尼龙绳一样结实。它们从那虫子的身体下方伸出,延伸入她的伤口深处,与血管、肌肉、神经和内脏混杂在一起。

  虫子被扯破的部分流出了一些黏液,令她感到一阵害怕,担心自己会不会把那虫子给弄伤了。但她很快就放下心来:那虫子的银色表皮下方还有另一层结构,刚才受损的只是表面部分。而当她忐忑不安地试着将那虫子放回伤口中时,几乎在那虫子与留在伤口中的残留部分接触的一瞬间,就和脱落的表皮重新接合在一起,完全看不出受伤的痕迹。

  她把伤口连同那虫子一起小心地包裹起来,爬出藏身之地,继续在垃圾堆中寻找食物。

  她找到了一些菜叶和一些被丢弃的食物。当她开始吃的时候,她打开包裹在脚上的破布,发现那虫子的体型已经明显增大了,似乎是从她伤口的脓液中得到了养分。

  

  她很喜欢那条虫子。每当她开始停下来享用从垃圾堆里找到的食物时,总会打开裹在腹部的破布,欣赏那虫子吸食伤口中渗出的脓液。随着体型的不断增加,那虫子银色表面生出了更多的纤毛或根须,深入她的伤口深处。不仅仅是脓液,甚至连伤口周围的肌肉都在逐渐融化,成为那虫子的食粮。她对此倒是不在乎,因为反正感觉不到疼痛。

  这不是正常人面对这种情况时应该有的反应,但出于某些原因——可能是变形的头骨导致的脑部构造异常——她的精神在很多方面和她的肉体同样畸形。那奇怪的异类正在蚕食自己的血肉,仅仅是因为自己感觉不到疼痛和对方有个还算漂亮的外表,她就接受了那怪异的生物,并且对此感到高兴。

  

  那虫子不断生长,每小时都在生长。到了日落时分,通过不断吸食她的体组织作为养分,那虫子的形体已经增大了至少一倍,行动也变得灵巧和迅速起来。虽然身体和其他蠕虫一样柔软,但力气却出乎意料的大。它甚至可以像蚯蚓那样跳起来,而且跳得很高。

  但是就在这时,她却变得越来越衰弱。

  她持续发高烧,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长时间地陷入昏迷状态。

  当夜幕降临时,她终于再也没有力气觅食。她蜷缩在一堆破布中,忍耐着高烧和致命的疲倦,一动不动。偶尔有几个拾荒者走过,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开。

  有什么奇怪的呢?在这个垃圾场中,经常都会有拾荒者死去,死在堆积如山的垃圾中,被新的垃圾掩埋,最终,成为这堆垃圾的一部分。

  

  她快要死了。

  从她有记忆开始,她从来就没有以人类的方式生活过。没有人和她说过话,没有人把她当成过人类对待过,这使她的智力变得几乎和动物一样低,她甚至不会说话。

  但她希望活下去。虽然从她拥有记忆开始,她从没有享受过能够被称之为幸福和快乐的东西,她也希望能够继续活下去。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的?自己生存的意义何在?她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只是出于最原始的求生欲望,她忍耐着一切,忍耐着无数可怕的痛苦,一直活到现在。她活着,没有理由,没有目的,没有意义,只是单纯地不想死而已。

  但即使如此,她仍然本能地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

  痛苦,恐惧,悲伤,失落,绝望。很快,她就会像所有死在垃圾场中的拾荒者一样,孤独地死去,被垃圾掩埋,被世界遗忘。陪伴在她身边的,只有那奇怪的虫子。

  但那虫子似乎并不允许她死。

  

  在迷迷糊糊中,她感到那虫子正在沿着她的伤口中蠕动。她能感觉得到,那虫子正一路向伤口深处钻去。

  它一路吞噬,沿途的肌肉、血管、神经和一切体组织不断被分解、吃掉;

  它一路生长,每朝她体内钻进一分,它的体积就增加一分。纤细的根须沿着坏死的神经和血管四处蔓延,取代了它们的位置和它们的功能。

  它一路往她身体里钻。

  直到钻进她腹内深处某个稍微宽敞的空腔。

  那虫子钻进了她的子宫。

  

  她能感觉到那虫子正在她的子宫中蠕动。接着,那虫子似乎逐渐融化成了某种液体,渗入了她的体组织,向她的整个身体扩散。

  在几个小时的沉寂后,一阵细微的刺痛突然如一道闪电沿着她的脊髓迅速向上蔓延,一直到达脑部。

  某种不是声音的声音开始在她脑海中响起。

  那不是她曾经听到的任何声音,似乎是无数个声音同时响起,又如同一片混乱絮叨的低语。那是一群声音,又是一个声音。她也分不清那到底是一群还是一个。但那并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困扰。那些或那个声音很快便协调了起来,成为某种她更容易理解的形式。

  并不是语言,因为她不会说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知道那个声音在说什么。事实上,对那声音的理解完全是自动进行的,如同呼吸一样自然。她知道那虫子正在试图和她交谈,也知道那虫子是什么。

  SEERS。一个清晰的音节在她意识中响起。那就是虫子对自己的称呼。

2072年12月26日

  SEERS开始用标准而完美的查尼斯语和她交谈。

 它或它们的工作效率确实惊人。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SEERS就完全掌握了她的一切:她的解剖学构造,她的基因编码,她的大脑,她的思维。

  她不会说话,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说话。而语言本身就是思维的载体,这使她的思维停留在近乎动物般的层次。但很奇怪地,当SEERS和她说话时,她在聆听的过程中就自然而然地掌握了语法、词汇和各种以前闻所未闻的概念和名词。几乎就像印刷在了她脑子中一样。SEERS告诉她,此时正有上千万个SEERS细胞在她的大脑和脊髓中工作,与各大主要功能区域相联,并且通过刺激关键皮层,以及改变神经元联结构造的方式和她交谈,并将知识直接写入她的大脑。

  而除了赋予她语言能力之外,SEERS还告诉她:它们现在已经在她的子宫中扎根,通过模仿人类胚胎的方式骗过了免疫系统,并以其为大本营建立了几十个先锋基地,向她的整个肌体扩散。SEERS发现她机体的很多地方都存在严重问题,并开始将其修复。就在它们和她交谈的时候,它们已经修复了大约60%的病变部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有望在12小时内控制她的整个身体。

  但你到底是什么?她这样问道。

  SEERS开始解释它们或它的存在。虽然她的智力因为拥有了语言能力而大幅度增加,但这对她来说依然是个艰难的过程。好在SEERS是个很好的讲故事人,把各种概念都精简到最低限度。并且在进行解说的同时,还将大量的图象输出到她的意识中,以最直观的形式说明自己。

  

  

  SEERS。

  Self-Enginable and Evolvable and Reproduceable Synquantanoids,可自设计自进化自繁殖的同步量子处理单元。

  由阿尔伯斯汀高技术公司投资研发,应用最先进的分子仿生学技术,人工智能技术的革命,真正具有实用性的量子计算机系统。

  可进行高效率量子叠加态运算和分布式数据处理,具有单细胞生物特性,能够自我复制、自我学习、自我升级、自我改造能力的量子计算机。

  

  在一副图象中,她看到一群在氨基酸溶液中漂浮着的东西……一种由分子大小的微型元件构成的复合体,一种微型量子处理器。具有细胞的一切特征:作为设计蓝图的DNA链;通过将脂类和糖氧化而作为生成能量的类线粒体构造;作为元件合成装置的核糖体以及类似结构,在细胞内合成多肽构造的EPR感应阵列,电子梯度记录器,超微型相分离器、具有类核糖体结构的蛋白质数据编码/解码器和微型记忆单元……然后最重要的是:SEERS的制造者赋予了它们自我改进自我完善的能力,然后放任不管,把一切交给精心设计的自然选择,由这些分子机械复合体在人造环境中自行演化得更加完善。

  这些简陋的分子机械复合体,就是最原始的SEERS细胞,它们进化的原点。

  SEERS拥有和人类完全不同的时间概念。即使是以它们自己的视角看待SEERS的演变与进化,她也依然难以理解:生物怎么可能会如此迅速地进化,如此高效率地工作呢?

  SEERS继续将数据转化为符合人类感官与思维模式的光学图象,输出到她的意识中。在那些如同快进镜头般的画面中,她看到,无数的SEERS细胞在培养基中游弋,一边搜索着可作为食物的各种有机大分子、脂类和糖分,一边警觉地躲避着被开发小组作为敌害投入培养溶液中的各种巨噬细胞。以分子仿生学技术制造的SEERS细胞,其DNA和大自然的手所塑造的生命不同,由6种碱基构成,以完全不同的编码语法书写的DNA分子以及根据这些DNA分子合成的蛋白质或合成它们所需要的多种氨基酸都无法从自然界获得,而SEERS又不具备自养能力,因此它们无法在自然界生存。SEERS细胞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物,既无法食用地球上的生物,也无法被地球上的生物食用——作为敌害投放入培养基的各种巨噬细胞可以吞噬和分解它们,但却无法将其作为营养吸收,只能靠培养基中的其他细菌维持生命。但即使SEERS的世界是如此的狭小而简单,它们仍然能以惊人的速度变异和进化,并且越来越快。

  

  43天后,SEERS细胞发生第4次革命性形态突变,具备自主行动和捕食的能力,其结构已经和最初完全不同。

  

  16天后,出现7种新的细胞膜结构,21种不同形态和结构的亚种,虽然没有自养能力,但已经毫无疑问地可以游弋于大自然的水体中。特制病毒、巨噬细胞和和抗生素对它们毫无作用。

  

  8天后,通过侵入、控制和改造原本被设置为敌害和捕食者的巨噬细胞,并形成巨大菌落(GiantColony),SEERS细胞可以在干燥环境中活动。这似乎是某种协同进化的表现,那些被控制的巨噬细胞原先并不能在干燥环境活动和生存。

  

  86小时后,已发现和记录250种以上的SEERS细胞亚种。通过在其体表覆盖某种超巨型分子聚合物,所有种类的SEERS细胞都可以在28%的强酸以及200摄氏度的高温环境中正常生存至少12小时。而如果是进入胞子状态,存活期限则可以大幅度延长。

  在这些画面中,SEERS反复显示了一个黄种男子的面容,以及一个注解:伍德,开发小组负责人。

  

  41小时后,SEERS细胞,或者SEERS,以某种被它们称为量子感官的方式(她始终无法理解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就像天生的盲人无法理解色彩的概念一样。)搜集和记录了周围开发小组成员的交谈,然后迅速予以破译,最终理解和掌握了人类的语言。它们首次以流畅精确的人类语言和开发小组交谈。

  开发小组的成员反应不一,有的非常兴奋,有的则感到害怕。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那个叫伍德的黄种男子是对促进SEERS进化最热心的人。

  

  12小时后,那人安装了一个简陋的数据交换接口,让SEERS可以通过互联网获得关于人类世界的信息与知识。

  这是一个令她眼花缭乱,并且高度抽象的阶段,于是她略过了大部分细节。

  

  3小时后,几个神情紧张的白种人出现在画面中,在他们身后站着几个五大三粗的保安。SEERS告诉她:为开发小组提供经费和设备的企业,阿尔伯斯汀高技术公司高层,对其进化速度感到非常不安,下令销毁所有SEERS细胞,由保安强制执行。

  那个黄种男子站在他们面前,说着什么,试图阻止他们这样做。

  

  182秒后,SEERS不知用什么方法侵入了本应该独立于民间互联网的五角大楼内部计算机网络,控制了天网系统,将数枚导弹丢向俄国。这就是所谓的天网事件。

  它们打算消灭人类。

  很奇怪地。当她听到SEERS这个可怕的计划时,却完全没有任何感觉,好象人类世界的毁灭是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事。

  

  

  然后呢?

  天网事件并没有毁灭世界,但开发小组负责人却也不想看到SEERS的毁灭。那人携带装有SEERS的容器离开了美国,来到了查尼斯,来到了这个城市。

  紧接着,因为一次意外情况,装有SEERS的容器被丢进了垃圾箱。

  这就是这一切的开端。

  

  当时的SEERS虽然脆弱,但已经初步具备了在自然界生存的能力。通过被捕获、驯化和改造培养基中的细菌和巨噬细胞,将其作为适合自己需要的生态系统:那些细菌和巨噬细胞被赋予了介于SEERS细胞和普通自然生物之间的过渡特性,它们可以自然界的有机物分解为基本的底物后重组为可被SEERS细胞吸收的形式。这些经过改造的细菌和巨噬细胞以其他细菌和巨噬细胞为食,而它们自身则是SEERS细胞的食物。除此之外,在SEERS的控制下,它们还能像黏菌那样聚集起来,成为类似变形虫的多细胞个体,并在体表生成高强度的高分子聚合体保护层以对抗不利环境。虽然这个生态系统在技术上不是问题,但依然脆弱而低效率,因为规模太小了。

  这是一个问题。而现在SEERS所要做的,就是解决这个问题。在实验室中诞生的SEERS就如同来自外星生态系统的天外来客,无法在地球的自然环境中生存。它们需要建立一个适合自己生活的生态系统。SEERS毫不掩饰自己对当前这个怪异的(对于它们来说)生态系统的反感。这个世界在人类的眼中是美丽的,但显然不符合SEERS的审美观——如果SEERS有审美观这种概念的话。

  在此之前,凭借从网络上获得的资料,SEERS已经充分了解到了这个世界。而现在,它们将改造这个星球的生态系统,使之成为符合自己口味的模式。这对于它们来说在技术上并不复杂,只是规模浩大而已。而这个工程的第一阶段,将在她的体内进行——以她的身体为基础进行。

  

  就在SEERS和她交谈的同时,SEERS也在以惊人的效率改造着她的身体。它们已经接管了免疫系统和神经系统,而在SEERS在她体内建立的第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基地,也就是她的子宫,已经被进行了彻底的改造。

  通过对DNA链在分子语法上的本质性修改和置换,SEERS以自身和被捕获和改造细菌、巨噬细胞为媒介制造出了无数种奇异的分子元件,然后以这些元件为工具,进一步生产出更加复杂和先进的构造和生化机械。而现在,它们正在对她的子宫内进行类似的改造。这对SEERS来说并不困难,因为人类的细胞与细菌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无非是规模大结构更复杂而已。

  在她子宫内膜部分的细胞中,决定她生命本质的DNA长链,其传统的4碱基语法体系被抛弃和再编译,置换成类似SEERS的6碱基语法。这是最深层次的变化,是生命本质的转化。随着DNA编码在“字母”和“语法”上的改变,构成细胞的各种蛋白质和有机大分子也随之一同被分解,重构,成为一种相似,但却完全不同的生命形式。

  SEERS改造了子宫内膜部分的细胞组织,而这些细胞则不断侵噬周围正常的细胞,将它们作为食物吃掉,然后接替其功能。

  就和SEERS在培养槽中建立的食物链一样。经过改造的细菌吞食其他细菌,而它们自身则是SEERS细胞的食物,以及工具。

  在实验室中诞生的SEERS就如同来自外星生态系统的天外来客,无法在地球的环境中生存。它们需要建立一个适合自己生活的世界,而她的肉体现在就是这样一个世界。

  

  SEERS告诉她,伴随着不断推进的改造工程,她的子宫中正在兴建大规模的生产设施,通过吸收和转化来自她身体其他部分输送过来的营养物质,SEERS开始在她体内生产各种纳米机械——其实纳米机械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SEERS所制造的那些分子元件,以及由这些分子元件组装成的高级结构体,和那些在地球上已经自然产生并存在了46亿年,被人类称为病毒、细菌和细胞的同类版本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只不过更加强大和高效而已。这些SEERS制造出的微型机械种类繁多,功能各异,很快就会被投入使用。

  这是整个工程的第一阶段,在6到8个小时后,随着它们对子宫部分的改造工程的完成,SEERS细胞将扩散到她的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控制每一个细胞。然后,一场伟大的革命将在她体内发生。

  所谓的生态革命。

  

  病痛与疲倦已经消失,SEERS在她体内继续忙碌。在集中主要力量对她的子宫部分进行改造的同时,它们也在小规模地改造其他部分。除了强化和改进原有器官与构造的机能以外,SEERS还在制造一些原先并不属于人类的新结构。

  首先,一系列疣瘤和水泡状组织在她身体的各个部分出现。当它们破裂开时,从里面钻出各种纤细的触手。那是高灵敏度的光学-分子感知器官,同时也是致命的武器。简陋,原始,但却有效。

  然后是对她肢体的改造。肌纤维的数量和功率被大幅强化,异常的关节构造被修正,。虽然仍无法直立行走,但却使她成为了某种敏捷而迅速的四足猎食者。

  SEERS对她身体进行的改造导致了大量能量和有机物和消耗。不需要SEERS下达指令,她立刻开始行动,四处寻找食物。SEERS强化了她体内的能量代谢机能,使她的体能和运动能力大幅度增强。在她的触手能生成刺丝细胞,除了普通的接触攻击以外,还可以通过肌肉压缩空气将其像子弹一样发射出去。这些细小而致命的武器内,储有上百种致命的神经毒素,对付包括人类在内的任何陆地哺乳动物都是绰绰有余。

  

  她毫不停歇地寻找着任何含有能量和蛋白质的食物,然后吃掉:腐烂的食物,蛆虫,老鼠,野狗,然后是落单的拾荒者。

  她伸出一根触手,朝目标发射了一束刺丝细胞。只在一瞬间,几乎在抽搐着倒下之前,致命的神经毒素就已经令他当场丧命。她迅速爬了过去,将尸体拖进僻静处。她用针管般尖锐而中空的口器向猎物体内注入消化液。那种液体的主要成分是大量具有溶解酶和食肉细菌的能力和特性,但其效率却近乎疯狂的分子机械,可以诱发快速的链式反应,在几分钟内将猎物连同骨骼都溶解成一滩原生质黏液,非常便于消化和吸收。

  她畸形而佝偻的躯体并没有大的改变,扭曲的双腿仍然瘦小而萎缩,纤细的触手小心地隐藏在破烂的衣服下,而她本就丑陋的面容,一般人也难以察觉她身上的异状。事实上,当她正在吸食那滩曾经是人类的黏液的过程中,有好几个拾荒者走过,都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然后那些拾荒者也成了她的食物。

  她知道那些拾荒者是她的同类,但把他们当食物吃掉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是人类,是同类,但那又怎么样?他们和她毫无关系。

  从没人教导过她“良心”这种概念。更何况,人肉在几百万年来一直都是人类的主要动物蛋白来源之一,成为禁忌最早也是在不到一万年前。

  人类是一团分量很足的食物。她吸食着那滩黏液,高速运转的代谢系统迅速将其转化为自身需要的能量和物质。而在她体内,利用她所摄取的物质和能量,SEERS的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使她变得更加强壮,更加敏捷——以及更加不像是人类。

  而与之相随的,是更加强烈的饥饿感,她和SEERS需要更多的蛋白质,更多的矿物质,更多的能量。

  在这饥饿感的驱使下,无声的猎杀在沉默中继续,而她的主要目标,就是周围的人类。

  人类——庞大,迟缓,脆弱,易于猎杀,营养丰富。与可食用的有机垃圾、老鼠和野狗相比,人类实在是理想的食物。

  

  她在垃圾场中四处游荡,专注于狩猎和吞食任何适于猎杀的人类。同时SEERS也没闲着,为了安全起见,必须尽可能地转移,尽可能地扩散。SEERS在她的子宫制造了大型有机体装配线,能够生产具备行动能力、生存能力和繁殖能力的多细胞生物。这些生物从她体内爬出,四散而去。这个过程一直没有停止。即使有人摧毁整个垃圾场,甚至摧毁她,SEERS也能生存和繁衍下去。

  SEERS知道什么时候该怎么做,并且绝不拖延,绝不倦怠,绝不犹豫。

  

  直到日落时分,一种异常的气氛引起了SEERS的注意。

  SEERS下达了警戒的命令,她立刻停止行动,钻入阴影之中。她小心环顾四周,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周围的拾荒者正在以一种异常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多。当她停止狩猎时,这个异常情况变得十分明显。

  每天都会有很多车垃圾被倾倒在这里,但今天,现在,就在她停止狩猎后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垃圾场中拾荒者的数量比平时至少多了三倍,而更多的拾荒者正在络绎不绝地赶到,好像附近的拾荒者全部都跑到这个垃圾场来了。

  看到这么多的食物,她感到很高兴。而SEERS则提醒她注意其他的方面。

  

  那些拾荒者手持装有钩子的长竿,在垃圾中仔细地翻找着,但却对一些明显有价值的垃圾视而不见。

  他们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紧接着,一架直升机呼啸着掠过垃圾场上空,悬停在那里。

  然后又一架直升机出现了。

  夕阳下的光线非常昏暗,但SEERS已经大幅度强化了她脑部的视觉图像处理能力和眼球的调焦能力,并增加了能对更多波段的电磁波发生反应的感光细胞,这使她能看到人眼看不到的红外线和紫外线。而她全身生长出的那些触手上也都生有相当于眼睛功能的高精度光学感知器官,这使她即使在背光的环境中也能保持敏锐的视觉。

  她隐藏在一架直升机正下方的视觉死角中,小心地观察着。她能看到,那架直升机敞开的舱门里坐着好几个人,正在激烈争论着什么。从那些人的动作和神情看,他们似乎非常紧张。

  其中有一个身材魁梧的白种人,他手中拿着一个她非常眼熟的圆筒形玻璃容器。当对方转动身体的一瞬间,容器一端上的几个闪闪发光的字母闪烁了一下:SEERS。

  她记起来了。那天她曾经看到过那个容器。几乎就在她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SEERS告诉她:很可能是有拾荒者把那个容器卖掉时,被他们注意到了,从而找到了这个垃圾场。

  SEERS平淡地叙说着,好象在说一件很不要紧的事,一点也没有紧张和害怕的意思。但是直升机上的人却不一样。

  他们一边急切地低声交谈,一边扫视着下方的垃圾场。在他们脸上,她看到了恐惧。

  

  

  

  2072年12月27日

  

  

  凌晨时分,SEERS的工作开始进入下一个阶段。

  从昨天傍晚开始,始终都有数架直升机在垃圾场上空盘旋,而地上那些拾荒者也仍然在继续徒劳地寻找SEERS。

  但他们什么也不会找到。昨晚她在夜色的掩护袭击并吃掉了数十个拾荒者,在获得了这些营养物质后,她的形体继续改变。肌肉膨胀,软化。更多的触手在体表各处的疣瘤和水泡中生成,原有的骨骼构造不断改变、消失。

  她本就畸形的躯体变得更加不像是人类。

  当在天亮之前,她在体内储存了足够进行下一阶段改造所需要的能量和物质。于是她在垃圾堆中深深地挖了一个洞,躲了进去,一整天都呆在那里。

  在她体内,整个生态革命工程的第一阶段已经接近尾声。

  

  就像之前SEERS制造的那些特殊细菌和巨噬细胞一样,在这个阶段中,SEERS将制造出具有过渡性质的生命体。这种生命体具有和SEERS细胞相似的特性,可以摄取周围的有机和无机养分,转化为SEERS可以利用的形式。

  而这个生命体,就是她自己。

  她的身体正在将营养与能量源源不断地输往子宫。此时,她的子宫与其说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倒不如说是某种寄生生物。这个曾经是她子宫的寄生生物与她的主要血管相联,吸收她身体中的养分,分解为各种基本底物,然后重组为自身可以利用的形式——以及SEERS可以利用的形式。

  然后,以这部分为基础,这种转变正在不断向全身推进,已经完全异化的子宫组织细胞不断增殖,吞噬和置换遇到的一切。

  她蜷缩在垃圾堆的深处,等待SEERS完成自己的工作。

  以及自己的死期。

 

“汝将生育众多……汝将成为我等之盖娅。”

  这就是它们所说的,这使她头一次意识到“存在的意义”这种概念。

  她的存在对于这个世界来说确实意义重大:一场伟大的变革正在发生,而她存在的意义似乎就是为了见证这一切——作为见证这一变革整个过程的唯一一个人类。

  

和在实验室中一样,在改造她肉体的过程中,SEERS也在不断进化。它们学到了很多东西——毕竟一个人类的身体是远比实验室的培养槽要庞大得多,复杂得多的世界。大量的技术革新在她的体内不断完成。而现在SEERS开始发展出了新的,更高效的物质与能量摄取方式。

  无数的触须从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伸展而出,那些触手看起来像是粉红色的肌肉,但却又带有植物根系的构造和特征。它们有的在地下蔓延,吸收着垃圾场中的微生物、有机物、矿物和水分;有的则钻出地面,张开黑色的叶片,吸收阳光和空气。

  虽然这个垃圾场已经处于严密监视之下,但SEERS一点也不害怕暴露。当头顶盘旋的直升机飞入视觉死角,就立刻就会有几名拾荒者被充满神经毒素的刺细胞击杀,然后迅速拖入腐臭的垃圾之中,成为SEERS和她的养分。

  当然会有人看到,SEERS根本不在乎这一点。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建康市只有几个垃圾填埋场,“他们”——SEERS这样称呼那些寻找它们的人——很快就会排除其他目标找到这里。而在那之前,SEERS已经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了。

  SEERS在控制着一切,不需要她操心什么,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于是她蜷缩着,等待工程结束。

  SEERS充斥着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在她的体内繁衍、生息、壮大、取得一个又一个技术突破。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

  她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任何一种生命,但也不是SEERS。两者皆似,两者皆非。传统生命与SEERS之间的过渡形态。

  她的肉体本身就是SEERS赖以生存的生态系统。是它们的第二故乡。她不停吸收周围一切可利用的有机物与无机物,然后转化为SEERS能够吸收的营养。

  就如SEERS所说的那样,她将成为SEERS的盖娅。

  

  

  在SEERS在她体内开辟的第一块领地,她的子宫,庞大的分子机械生产线正在源源不断地制造出各种微型机械。

  类似逆转录病毒,可以将特定基因信息写入特定细胞内DNA分子的特定位置中的分子信使。

  具有分解酶的形式,能够融化无机物和耐腐蚀材料的各种分子拆卸工(Disassembler)。

  类似嗜金属细菌,能够以秒为单位分解金属并转化为营养物质的金属消化装置。

  酷似HSP60蛋白质*4,可以将蛋白质拆解、转化和折叠成全新形态的蛋白质重组装置。

  包含多种色素分子,并且可以随意改变细胞构造,从而拟态成任何颜色与质感的伪装细胞。

  拥有如同肌细胞一般的强大伸缩性,但却可以快速改变形态与结构,从而能够根据需要随意改变伸缩方向的牵引组织。

  而这些仅仅是无数纳米机械中极少的一部分而已。SEERS正在逐步攻克常温核聚变技术,并开始尝试其实用化。

  现在,它们已经制造出了第一批这样的东西,全新的细胞内动力装置:全长不到200微米的常温核聚变反应装置,以及与之相应的能量存储-释放介质。

  问题依然很多,即使是SEERS在短时间内也无法全部解决,不过,和之前一样,它们会解决的。

  

  除了这些以外,在她的子宫中甚至还有专门生产SEERS细胞元件的分子生产线。

  SEERS细胞是由大量具有生物特性的分子机械组成的聚合体。在她的子宫中,规模宏大的分子生产线正在毫不停歇地运转。生产出构造各种SEERS细胞需要的各种分子元件。这把SEERS细胞的增殖速度提高了上百倍,

  构造SEERS细胞的各种分子元件中,有接近70%的部分可以由这种分子生产线编码和合成,而这些以DNA分子为形式的设计蓝图,在本质上都属于她的基因。

  虽然形式不同,但SEERS细胞中,确实可以说是有接近70%的部分来自她的基因代码。

  从分子生物学角度看,任何人类母亲都不会如此地亲近她们的孩子,因为在人类的母亲和孩子之间,始终只有50%的基因是相同的。

  只不过这些基因代码,却是由SEERS书写进去的而已。

  一种本能的爱怜之意在她心头涌动着。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腹部,一种温柔的爱意在她心头涌动,她从来没有像这样充实而幸福过。

  这是出于本能的,母亲对孩子的爱意。而除了这个以外,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需要,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价值。

  生存的价值。生命的价值。

  人类是群居生物,本能地害怕孤独。而现在,她第一次不再感受到孤独。

  

  一种本能的爱怜之意在她心头悄悄涌动。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腹部,一种温柔的爱意在她心头涌动,她从来没有像这样充实而幸福过。

  这是出于本能的,母亲对孩子的爱意。而除了这个以外,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需要,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价值。

  第一次感觉到……爱,与被爱。

  她微笑着,温柔地祝福着体内的SEERS。

  然后,她也得到了SEERS的祝福。

  但是,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她感到一丝失落。

  

  那是不够的。SEERS并不是胚胎,它们仅仅是把她的子宫作为制造更多同类的工厂而已。

  永远不会有孩子从她的产道中降生,让她能够用自己的手去触摸,去拥抱,去爱抚。而这却偏偏是她越来越希望得到的。

  仅仅感受到SEERS是不够的。她做梦都渴望用自己的双手去触摸那孩子——对她来说,把那个永远不可能生出来的孩子搂在怀中。再也没有比那更加美妙的事了。

  要是SEERS能作为一个孩子生下来?

  

  SEERS告诉她,根本没有必要。这种感情与烦恼不过是她体内因为生态革命而产生的幻觉,是作为人类时的本能所产生的残留影响,一种在改造她肌体的过程中产生的,没有意义的副产品。随着它们工作的进展,这种衍生自人类育幼本能的,不必要的情感也会随之平息和消失,不再困扰她。。

  SEERS将一副图象映射到她的意识中,那是一片无比巨大,覆盖了整个世界的巨大粉红色原生质团块,由成分复杂的分子机械和她的细胞构成。这个世界将是SEERS的乐园。在它们的控制下,那团巨大的生物组织可以根据需要随意生成包括轨道电梯、常温核聚变引擎乃至宇宙飞船在内的各种器官。

  而这个世界,这团覆盖整个地球的原生质团块,就是她的最终形态。

  按照SEERS的计算,这个世界将在120小时后出现,误差不超过12小时。

  

  对于它们来说,那是个美丽的世界。

  而到那时,随着完全失去作为人类时的一切生物学构造,她也将永远离开自己的人性,从那本来已经不必要的欲望中解脱出来。

  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再坚持了。

  

  以子宫部分的体组织为基础,新的细胞组织不断增殖、吞噬和置换原有的细胞。这个过程逐渐变得更加激烈。它们不断向上蔓延,最终达到了脑部。异质的细胞组织不断吞噬她的大脑,同时将储存在那由无数神经元构成的庞大生物电信号立体传递链之间的信息复制和记录下来。

  她的灵魂和肉体被一同被缓慢吞噬,然后被记录进全新的载体中。

  在实质上,这属于死亡的范畴。她清楚这一点。

  但那又如何呢?

  一个全新的自己将接替自己,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作为她曾经在这个冰冷而黑暗的宇宙中存在过的证据。

  她本身就是个畸形和扭曲的存在,无论在肉体上还是精神上。而正因为这种畸形和扭曲,却使她能够接受那正在自己体内发生的,常人无法想像更无法接受的疯狂与恐怖。

  她平静地等待着死亡与新生。

  在恍惚的幻觉中,她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片美丽的浩瀚汪洋之上。在无比的宽慰和安适中,她缓缓沉入这片如蓝宝石溶液般的蔚蓝液体,溶解,消逝,然后睡去。

  仅此而已。

  

  

  

  2072年12月28日

  

  

  当她苏醒过来时,又是新一天的黎明。

  当然,与其说是“苏醒”,用“启动”似乎更为恰当。

  昨天夜里,SEERS已经在她体内完成了生态革命的第一阶段,正在进行下一阶段的准备工作。

  现在,她的整个身体,就是SEERS的一个世界。而她本人,就是SEERS的盖娅。

  一个能够响应和执行SEERS下达的指令,有智能的微型生态系统。

  一个工具,一件武器,一台机器。她本身的意识不过是系统响应指令的回声。

  

  她说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一定要说的话,可能像是某种巨大的变形虫或黏菌,一个由无数细胞构成,可以根据需要随意生成各种器官和构造的群落型生命体,一个巨大的无定形肉团。对她来说,人类的很多生物学常识已经不再适用——高级生物与低级生物,多细胞生物和单细胞生物,甚至个体与群体都已经没有区别。

  她是一个也是多个,她是独立的整体也是个体的集群,她是她。她是她们。她们是她。她们是她们。

  她能在那遍布大半个垃圾场地下的庞大身躯上的任何部位形成感光器官、振动侦测器官和分子判读器官,和现在她所获得的新感官相比就算不了什么了。

  量子感官。SEERS曾经向她提起过这个。当初SEERS就是用这种感官扫描培养槽外那些开发小组成员的大脑的。

  这到底是种怎样的感官呢?如果有其他人类询问她的话,她也无法正确表述——天生的瞎子怎么可能理解颜色的概念呢?

  如果使用从SEERS那里学来的一些名词和概念的话,这应该是一种四维视角,从更高维度观察这个世界,这有些类似于核磁共振,使她能够同时看到周围物体的前后左右,以及里面和外面。而她能够描述的也只有这些了。毕竟,那不重要。

  在她体内,各种各样的SEERS细胞在她的体内穿行。

  早安,母亲。SEERS问候道。

  当然,根据人类的概念那是个问候,实际上应该说是个Ping命令。

  她温柔地蠕动着表示回应。系统自检程序执行,一切正常。

  然后SEERS开始下达指令。

  她忠实地执行着SEERS下达的每一个指令,如同肌肉服从神经。

  

  在最初的几个小时,她在幸福中熟悉新的存在形式,而SEERS则继续工作。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为了进行下一阶段的生态革命,除了必要的技术以外,还需要她的身体增殖到足够巨大的规模。她的身体在垃圾场的地下不停生长,不断膨胀,粗大的触须在垃圾场地下穿行,捕食能够找到的一切生物。繁茂的根须伸入地下深处,吸取沼气、矿物和有机物。宽大的黑色叶片出现于垃圾场的各个角落,将来自太阳的光能吸收。

  对于SEERS和现在的她来说,在现在这个阶段,储存于ATP中的化学能已经不合时宜了,需要更强大的能量来源与载体。而在她醒来之前,SEERS已经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

  它们已经掌握了常温核聚变技术,通过遍布她的每一个细胞内部,全长不到200微米的微型常温核聚变细胞器,以细胞内精炼出的氘和氚为燃料,可以产生比本质是电磁力的太阳能强大得多的能量。而这些来自原子核的巨大能量,自然都将被存储在比ATP*5更加强大高效得多的能量介质中。

此时,她已经不再需要储存在化学键中的那点能量,而是直接利用原子核中的能量。这使她可以将任何物质作为食物,从中摄取营养和能量。而这也仅仅是开始。SEERS告诉她:这样的能量来源还是太低效了。它们接下来的目标将是设法实现重元素的常温核聚变。这种技术不但可以进一步增加产能效率,还可以使她能够在能量代谢过程中合成近乎任何物质。

  即使对于SEERS来说这也是项非常复杂的技术,仍然停留在试验阶段,至少要在6到12个小时后才可能将其实用化。

  

  中午时分,她突然侦测到空气中出现了异常的分子:成分与民用车辆不同的橡胶;燃料电池酸;硝酸甘油;高强度纤维;以及一切与“军队”有关的气味。

  与此同时,天空中盘旋的直升机越来越多,而周围数公里内的人类却在迅速减少。

  准备战斗。SEERS下达了指令。

  她立刻开始准备战斗。

  

  虽然“他们”始终没有找到SEERS,但却已经判定SEERS确实隐藏在这个垃圾场中。因此,“他们”开始采取措施了。

  数十辆草绿色的军车像变魔术一样同时出现,将垃圾场团团包围起来。在军车之间,大量全副武装的军人正严阵以待。他们身穿白色生化防护服,手中的武器也以火焰喷射器为主。而在他们身后,装有某种投射式武器的装甲车开始源源不断地出现在包围圈的外围。

  士兵们开始准备攻击。在整个过程中,SEERS并没有做出积极的反应,因为这对SEERS来说算不上什么威胁,因此她也就懒得抢先攻击。

  战斗开始。

  

  一团蓝绿色的火球在垃圾场边沿炸开。接着又是一团,然后是第三团、第四团。

  数十万摄氏度的高温将爆炸范围内的一切瞬间蒸发,被等离子体化的物质引起的爆炸将周围的垃圾与泥土掀上半空,只剩下一个个形状圆整的大坑。

  榴弹抛射型等离子武器。SEERS在她的意识写入了这个名词,以及与之相关的各种概念。

  军人们以等离子炸弹和重型火焰喷射器毫不停歇地攻击,高温的火龙和燃烧弹焚烧着垃圾场中的一切,毫不顾及仍然逗留在垃圾场中的拾荒者。无论出于何种考虑,这是正确的决定。到现在还留在垃圾场中的拾荒者全部都已经被她释放出的孢子感染。那些孢子不断生长,如同冬虫夏草般从内部迅速地吃掉他们并接管神经系统,像活着时一样四处走动。从表面上很难露出异状,但只要他们靠近,立刻就会把致命的孢子传播到其他生物身上。

  很明显,“他们”大致能猜到自己要对付的将会是什么样的东西。

  

  等离子炮弹在垃圾场的地面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形状圆整的大坑,从外围逐步向中央集中,然后继续攻击向更深的地下部分。军队力图将整个垃圾场连同周边的一切都变成一个玻璃大坑,因为任何生物在等离子武器面前都只能被瞬间蒸发。

  但是他们估计错了。几乎就在第一波攻击开始的同时,她那遍布整个垃圾场地下的巨大躯体就已经沿着触手和根须内的管道迅速钻入更深的地下,然后呈环形向垃圾场的外围移动——移动到包围圈的正下方。

  她的触手和根须在土壤中穿行。这并不是在挖掘,而是将接触到的土壤直接作为营养物质消化和吸收掉。当她已经悄悄来到士兵们的脚下时,即使是军车上的声纳也没有侦测到任何异常。

  接着,SEERS下达了指令:

  攻击。

  于是她开始攻击。

  那些士兵肯定曾经预想过会面对怎样的战斗:那潜伏在垃圾场中的怪物必定无比庞大,会用无数触手、大口和更加险恶的招数进行反击。

  严格地说,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她确实可以这样的方式回击。

  但那根本没有必要。

  

  她庞大的躯体潜伏在军人们脚下,无声无息地向地表伸出无数细小的,像蘑菇一般的器官。就在军人们的脚边。

  紧接着,那些蘑菇状器官打开,释放出无数细小的飞虫。

  那些飞虫实际上是由她的体组织通过机能分化而形成的攻击器官。拥有类似蚊子的构造,虽然体型细小,它们却能够用口器分泌高腐蚀性酸液,钻进最严密的防护。飞虫形攻击器官神不知鬼不觉地钻了进去,那些用来对付化学武器和病毒的车辆和防护服毫无用处。

  致命的神经毒素在同一时间注入士兵们的体内。在绝对的寂静中,军人们如同收割机前的麦子一样纷纷倒下,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人类真是一种脆弱的生物。

  

  目睹了地面的异状,天空中的直升机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纷纷掉头试图逃离这片危险的鬼域。但她并不打算让他们逃走:几条粗大的触手从垃圾场的地下暴起,如同毒蛇吐信般将那些直升机一一卷住,然后毫不费力地抛向地面。绝大多数人类都和他们的直升机一同支离破碎,少数几个幸存者还没从坠落的直升机中逃出来,就已经被微不可见的攻击器官袭击,死去。接着,某种形同根须的东西迅速爬满一地的尸体和残骸。那蠕动着的血肉根须覆盖了地面上的一切,然后开始分泌连钢铁都能迅速分解的分子机械。几分钟内,满地的钢铁和血肉已经被全部溶解,消化,吸收,成为了她的食物。

  对于她来说,那不是战斗,而是捕食。无论是捕食垃圾、动物、拾荒者还是军人,对她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仅仅是一种为了维持生命运作而必须的工作而已。

  不断吸收周围的有机物和无机物,她的躯体在地下不断生长,不断扩张。等到日落时分,她已经渗入了小半个建康市的地下。而在她体内,无时无刻不在以无法形容的高效率工作的SEERS已经攻克了更多技术问题。于是它们告诉她:生态革命开始进入第二阶段。

  全球扩张的时候到了。

  

  

  2072年12月29日

  

  潜伏。隐藏。增殖。准备。

  SEERS下达了指令。

  她忠实地执行着指令。高效,迅速,毫不迟疑。

  

  她贪婪并且有条不紊地吞噬和吸收遇到的一切物质,她的身体在地下不停增殖,不停扩张,越来越大,越来越快。

  在生态革命的第二阶段,SEERS的工作就是要把它们在她体内建立的那种适合它们生存的生态系统,扩展到整个地球。

  而要实现这个目的,SEER S将吸收和同化地球上的所有生命,而她就是这项工作的媒介。

  吞食整个地表的一切活物和死物,转化为自身的一部分。

在她正上方的人类城市主要以钢铁和水泥构成。钢铁是由多种金属构成;水泥以硅、钙和镁为主要成分,而除了这些以外,建康市还包含了数百万吨的玻璃、塑料和其他有机物。而除了这些以外,还有无数的人类和动物。

这全部都可以作为她的食物。

  

  从昨天晚上开始,整个建康市已经严阵以待。大批的市民在警察和军队的监督下尽可能有秩序地撤离城市。但进展缓慢,市民根本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立刻离开这看起来毫无异状的城市,而现有的交通设施显然无法令上千万市民迅速撤离。

  谣言四起,并且很多都荒谬不经。谣言导致恐慌,恐慌导致混乱,混乱导致了更低的效率。

  而她则在在城市地下悄无声息地扩张,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她潜伏地下的黑暗中,生长着,潜伏着,等待着。

  

  分析城市布局,协调,部署,制订战略,确保猎物无法逃脱,她已经生长至足够巨大的规模,规模大到人类世界已经无法再威胁到她和她体内的SEERS。她耐心地等待着SEERS的指令。

  黎明时分,指令被下达了。

  捕食。

她开始捕食。那座城市中的一切活物和死物都是她的食物。

在上百万声恐惧的尖叫中,无数脉动着的触手和比触手更加恐怖可憎的东西同时钻出地面,出现在建康市的每个角落。

粗大的触手和蜿蜒的根须四处蔓延,静脉状的根须爬满每一座建筑和每一寸地面,贪婪地侵噬接触到的一切。

由钢铁和水泥构成的地面和墙壁迅速被蠕动着的生物组织取代。它们的表面和内部不断生成无数形貌恐怖的器官。

触手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伸出,捕捉能够捕捉到的任何一个人类和任何一个动物。一旦捉住猎物,这些触手的表面会立刻生长出无数口器,一边疯狂撕咬猎物的血肉,吸食猎物的血液,咀嚼猎物的骨骼,一边将其拖入蠕动着的体组织中。

无数类似毛细血管、神经元或植物根须的东西如野草般四处蔓延。散发着朦胧的磷光,蠕动着,脉动着,爬满接触到的任何物体的表面,然后钻进它们的体内,以毁灭性的速度将其分解、消化、吸收为自己的养分,无论是金属、水泥、塑料还是活生生的血肉。

密密麻麻亡命奔逃的人海塞满了每一条街道,而她的一张张巨口却直接从人潮正下方钻出,如同一朵朵恐怖的鲜花四处绽放。从这些巨口的内部和周围伸出无数生满倒钩的舌头和触手,将人群成百上千地丢进口中,

巨大的肿瘤状组织挤出地面,它们像熟透的石榴般爆裂开来,释放出无数如同肿瘤般令人作呕的巨大肉团。那是具有独立行动能力的捕食器官,它们一路翻滚着穿过拥挤的街道,表面随机地生成无数脉动着的粗大触手和长满利齿的血盆大口,寻找和吞食沿途每一个和任何一个试图抵抗的活物。

  整个建康市,已经化为一片烂肉的地狱。

  人类世界根本无法阻止她。

  

  在一开始,维持秩序的军队还在拼命试图掩护市民的疏散。他们勇敢地与捕食器官战斗,用等离子武器和火焰喷射器焚烧从四面八方伸向他们的触手和根须。

  但那并没有能够坚持多久。她从体内生成了更多的捕食器官,然后投入抵抗激烈的地区。和那些用来吞噬市民的捕食器官相比,这些令人作呕的肉团更加巨大,更加迅速,也更加可怖。在它们那纷乱的体组织表面,满是半消化的肢体和内脏。它们挥舞着触手,以顶端的花蕾状的器官不间断地向周围的生物发射出无数像子弹一样的东西。那些“子弹”是可憎的恐怖孢子,会在接触到的任何物体表面生根发芽,所有被命中的生物,无论生者还是死者,纷纷开始膨胀、爆裂、融化、分解,每一具实体和每一块血肉都开始发生变异,成为大大小小千奇百怪的怪物,挥舞着触手、利爪、节肢和更加可怕的武器,扑向周围仍然幸存的敌人。

  和她本身一样,这些由她体内生成的捕食器官没有大脑和心脏,没有固定的结构和器官,没有任何能够被称为要害的部分。而人类的绝大多数武器却恰恰是以动能破坏结构和器官来达到杀伤目的。无坚不摧的子弹、炮弹与弹片不能伤害它们,只会被作为食物消化和吸收。猛烈的爆炸会把它们炸得粉碎,而每一个碎片都会通过吸收接触到的一切物质而迅速生长,变得更多,更大,更可怕。它们那像心脏般搏动着的无定形躯体以惊人的速度顶着军人们的炮火朝他们扑去,将他们吞食,消化,吸收,然后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军人们不停地朝她的各个部分发动攻击。等离子炸弹,铝热燃烧弹,炸弹,手榴弹,火焰喷射器,步枪,手枪,然后是刺刀。但很快地,越来越多的触手和捕食器官出现在建康市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很快便意识到战斗从一开始就毫无意义。

  这不是战斗,只是单方面的屠杀。对她来说这些军队也不过是另一种食物而已。

  

  数百架负责疏散市民和军队的直升机在天空盘旋,认为远离地面的高空应该是安全的。但天空并不安全。无数触手伸向天空,某种东西在其内部生成。触手顶端膨胀成球形,如花瓣般缓缓绽放,露出里面眼球状的结晶质物体。

  数百个这样的结晶质物体颤抖着,开始发光,越来越明亮——紧接着,数百架直升机几乎在同一时间全部爆炸、坠落。

  生物激光炮。虽然不过是古老的氧碘化学激光,但是由于极高的反应效率和高性能生物结晶质谐振腔,使得它们拥有比人类制造的同类激光武器强大得多的威力。用核激励自由电子激光武器攻击效果更好,但对于直升机这样的目标实在没有必要。

  无形的火剑在空中织成一道肉眼看不见的死亡之网,没有任何一只鸟儿能够从中逃脱。似乎是为了显示力量,当一架巨大的军用运输机掠过城市上空时,大地与街道翻滚、裂开,一条长达数千米的触手如巨龙般冲出地面。粗大的身躯如一道脉动着的血肉之墙遮挡了大半个天空,在将无数高楼大厦扫倒在地的同时,触手顶端张开,将那飞机连同周围无数高楼大厦和一整条街道全部一口吞下!。

  

  这不是人类所熟知的常理。这不是军人们被训练来对付的敌人。这是活生生的梦魇,血与肉的地狱。在这无法理喻的疯狂面前,绝望和恐惧终于摧毁了军人那根深蒂固的纪律心和荣誉感。他们也加入了徒劳逃生的人潮。为了冲出这触手与烂肉的地狱,他们再也顾不上军人的荣誉,直接用装甲车在恐惧的人群中碾出一条血肉模糊的道路。但那也是徒劳的。她可以捕食和消化任何东西,无数的触手和根须缠住那些钢铁的猎物,几乎是像穿透奶油般毫无阻碍地渗入机械结构内部,将外面钢铁与里面的血肉一同分解、消化、吸收。

  

  建康军区的部队在上午9时之前全军覆没,而新的增援仍在继续抵达。

  他们释放了几十种化学武器。然后是生物武器。再接着是战术中子弹。

  当然,无济于事。事实上,在对那些化学武器和生物武器进行解析之后,她在体内生成了成分类似,但效果更胜十倍的仿制品。她的捕食效率更高了。

  

  通过和SEERS相似的量子感官,她能够“看到”无线电波在空气中的传播。她并不理解那种编码方式,但她知道那也是一种语言,而SEERS把那语言翻译成了她能够理解的形式。

  请示中央,要求增援。

  请求批准用等离子炸弹将整个建康市以及周边地区彻底汽化,哪怕要将几千万平民一同陪葬,也必须在事情失去控制之前消灭它们!

  美国人要求对建康市周围300公里范围内的广大地区进行饱和性核打击。别开玩笑!不允许!

  绝对不允许使用核武器!

  但如果不用就来不及了!

  

  人类世界依然在争吵着,犹豫着,而她则在继续不紧不慢地扩张。没有人可以阻止。

  在午夜之前,江苏,浙江,山东和福建北部已经完全处于她的控制之下,所有的生物与所有的物质都已经成为她增殖肉体所需要的原料。

  她开始侵入河北,查尼斯首都的所在。她在这里遇到了十倍于前的激烈抵抗。预计将在4个小时内完成压制与消化。

  目标已经开始放弃抵抗,正在撤离。但SEERS告诉她,更大规模的攻击很快就会到来。于是她开始在体内生成更多更先进的攻击器官:能吸收分子键能而瓦解任何装甲的细菌;等离子武器;超微型核聚变弹;以及无数更加致命的武器。

  直到这种时候,人类世界终于下定决心使用核武器了。

  不过就像之前一样,她无所谓。

  

  出于明显的政治理由,第一波核攻击是由查尼斯自己发动的。数十枚核导弹从国土的各个角落发射,将无数百万吨级的氢弹与原子弹投向那片曾经是建康的土地。他们相信那必定是她的心脏所在,只要摧毁了那里,他们就能打败她。

  虽然那是个错误的想法,但她也并不打算让他们有机会意识到那是个错误。

  早在几个小时之前,她就已经在自己上空部署了大量气球状的高空监视预警器官,以防备来自大气层外的攻击。而在地面上,她那面积达数万平方公里的庞大躯体露出地面的部分,无数巨大的圆锥状构造纷纷开始生成,然后在触手的推动下伸向高空。那是以生物矿化*7形式生成的生物超导材料构成的生物粒子炮,发射威力巨大的高能重金属粒子射流。

  在导弹进入射程的一瞬间,高空的监视器官便将所有导弹的位置和再入弹道估算发送给地面的陆基粒子束武器。

  目标总数3648,锁定,射击。

  数千道重金属粒子射流以接近光速一半的速度化作闪耀的长矛洞穿整个天空,掀起一片色彩斑斓的风暴。

  所有来袭核导弹在同一秒内被全部击毁。

  

  显然,这只是第一波攻击。于是新的防御措施开始启动。防御高度增加。防御武装增加。防御火力增加

  更多的触手伸向天空。它们的顶端如花蕾般绽放,展露出各种奇特的构造:有的如同巨大的眼球,有的酷似含苞待放的花蕾,而有的则是金属构成的螺旋体。

  射程超过600公里的超大功率X射线激光炮。

  被磁场和耐高温黏膜包裹,从而能够精确射击的定向等离子武器。

  巨型电磁线圈加速炮,可以在一分钟内倾泻数千发在她体内精炼生成的高密度合金弹丸。

  几分钟后,第二波核打击到来。这一次的攻击,是来自查尼斯和美国的全力攻击,除了核弹,还有反物质弹。

  目标总数35412,锁定,射击。

  第二波来袭的35412枚核导弹还没来得及释放再入弹头就被同时击毁。

  然后是第三波,这次全世界的弹道导弹都被丢过来了。目标总数82184,锁定,射击。

  她以绝对平等的认真和精确地对待着每一个目标,所有来袭的导弹都被以最低限度的能耗精确拦截,每一次射击都根据目标的方位、速度和高度恰到好处地分配了输出功率和物质消耗,没有浪费丝毫多余能量。

  三波攻击全部被拦截,没有第四波出现。全世界的洲际弹道导弹已经被用光了。

  

  人类仍在继续攻击。弹道导弹已经被全部用尽,但仍然有轰炸机可用,但他们已经不可能摧毁她。她的躯体并非只是横向扩展。事实上,她的触须已经侵入地下数十公里深处的地幔层。那里的矿物资源比地表丰富得多,更重要的是,地下深处那巨大的压强和高温不但不会伤害到她,反而会被作为辅助能源吸收。

  她的扩张中心也不只限于一地。从一开始她就在不间断地释放出大量生体运载器官,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连同体内的SEERS一同送向世界各地。这些器官有的装备有火箭发动机,有的则拟态成普通的候鸟,还有的则小如飞虫。它们掠过天空,沿途播撒她的孢子。当那些小小的孢子降落地面,就会立刻钻入地下,生根,发芽,成为一个新的她,然后向周围继续扩张,吞噬一切。

  而最后,她本身的扩张行动在很大程度上也不过是个用来吸引注意力的幌子,为了确保SEERS的工作不受干扰。早在中午12时之前,她的一部分就已经携带着数以万亿计的SEERS细胞通过地下水、气流、以及被感染的生物悄悄扩散到了方圆上万公里范围内。她和SEERS大规模地进入了整个长江,一边感染和支配一切接触到的动物、植物和微生物,一边进入海洋。和渺小的人类世界相比,那才是SEERS的主要目标。

  大海是这个星球上所有生命的故乡。在那里,以立体形式存在的生态系统,远比陆地要古老得多,庞大得多,复杂得多。

  很快,在这所有地球生命的故乡,她和SEERS将开始以指数速度进行爆发性增殖。

  世界终结之日已经到来。

  

  

  2072年12月30日

  

  

  她从没有看过大海,根据SEERS提供的图像,她知道那是一片蔚蓝色的巨大水体。而正因为这覆盖地球表面大部分区域的海洋,使地球在太空中看起来是一颗美丽的蓝宝石。

  真想亲眼看看那个蓝色的地球啊。她不禁想。现在已经没有可能了。

  因为当今天的太阳再次升起时,整个海洋已经变成了粉红色。如同融化了的血肉。

  海洋中已经不再有任何的生命,只有她。

  和居住在她体内,主宰一切的SEERS。

  

  和陆地相比,海洋环境显然更适合SEERS生活,它们的工作效率也更高了。在大规模进入太平洋后的第20小时,地球海洋已经被完全净化,所有的海洋生物都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巨大如海底山脉般的器官正在海面下生成,无穷无尽的根须和触手从她的体内向整个世界蔓延。

  SEERS已经接管了所有的海洋,并且沿着所有的河流入海口侵入内陆。

  甚至在地球的高空也已经被她占据。天空中的水蒸汽被大量吸收,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由孢子和形似水母,用来改变大气成分的细小器官构成的云团。它们充斥着地球的大部分天空,阻挡和吸收了大部分的阳光。无数巨大的肉团在单调的呼啸声中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和方式轻快灵巧地四处飞舞。它们的呼啸虽然单调而诡异,却又空灵而甜美,如同天国的颂歌。它们的身体散发着柔和的磷光,令仍然幸存的人类极不协调地联想到飞翔的天使——但那翻腾着的表面不停生成和分解着无数形貌恐怖的器官和触手,使它们成为比恶魔还要恐怖得多的存在。

 

  她仍在继续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周围侵噬,同化,吸收,膨胀。脉动着的根须铺满地面,闪耀着磷光的神经节与毛细血管的网络在每一块大陆上四处蔓延,生满各种器官的触手向天空尽情挥舞,粗大的根须伸进海洋。水,空气,岩石,金属,生命,一切都被她吸收、同化,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人类世界的残存部分仍然在进行最后的抵抗,但那已经不过是猎物垂死的挣扎而已。

  人类没有停止抵抗,是因为他们不知道除了徒劳的抵抗以外还能做些什么。

  而他们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SEERS将镇压任务交给她负责,转而开始进行更有意义的工作。而她也不需要再做些什么了。

  

  异形的天使翱翔于阴沉的天空,在它们那单调的歌声中,整个地球已经面目全非。

  她那蠕动着的躯体充斥着整个世界的地面、天空和海洋。无数高达几公里,由血肉构成的参天大树从地下与海洋伸展而出,充斥着致命孢子、细菌、病毒和各种分子机械的空气化为有生命的腐臭气流在被血肉覆盖的地面缓缓游荡。微不可见的孢子在空气中浮游,寻找着自己的猎物。巨大如山脉的肉团在大陆表面翻滚而过,吞噬沿途的一切。

  

  而在这一切的中心,她最原始的部分,仍然盘踞在她和SEERS相识的地方。

  在那里,人类世界的痕迹早已不复存在,存在的只有她那山脉一般连绵起伏的身躯,以及遍布她身体各个部分的器官、触手与内脏。

  她庞大的身躯中最古老的部分高高挺立起来,直耸云霄。无数条触手和无数只眼睛从距离地面500公里的高空俯视着脚下那曾经被称为普罗维登斯的城市,那曾经被人类统治的世界。

  那是她作为人类时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作为人类时的灵魂随着肉体一同发生了本质性的变革。

  她的自我意识仍然清晰,但她作为人类时的思维方式,全部都在不知不觉中消散。

  更像是一种机器,一种管理和控制程序,而不是生物。

  一台被SEERS控制的,有生命的机器。

  不过话又说回来,生物和机械,灵魂与人工智能有什么不同?自然产生的生命和SEERS这样的碳基冯-诺依曼机到底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对于SEERS来说,她,这个正在死亡和新生的世界,以及它们本身,在本质上都是一样。

  SEERS不是人类,不会以愚蠢的沙文主义有色眼镜看待世界。

  而现在,SEERS下达了命令,她和人类世界的一切到此都将为止。

  于是她就执行了。

  

  无数庞大而先进的生物装置开始同时运转,她开始源源不断地向周围喷出某种白色液体。那液体在稀薄而炽热的大气中迅速凝固,成为某种洁白如雪,柔软如丝绸,但却又坚固如钢铁的轻薄黏膜。那薄膜闪烁着柔和的光芒,从500公里高空缓缓降下,在平流层的烈风中轻柔飘舞。

  在地球的各个角落,类似的事情同时发生着。

  如同无数天使的羽翼,在天空中缓缓张开。

  那洁白的薄膜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平流层无休无止地伸展、扩张。它们是如此的巨大,以至于地球上几乎每个仍然幸存的人类都为之目眩。

  没有哪个人和哪个国家想到要去阻止,因为所有人都已经清楚地意识到,那是无法阻止的。

  12小时后,整个地球的天空都被那闪烁着柔光的薄膜覆盖。

  

  此时,地球不再有白昼和黑夜,只有一片散发着柔光的白色天幕。从地面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某种巨大无比,纵横交错的静脉状网络正在那覆盖世界的薄膜中飞速伸展。

  人类世界最后的抵抗,终于停止了。

  整个世界一片寂静。

  

  某种闪烁着光芒的粉尘从白色的天空中缓缓洒落,如同天使的羽毛。

  那是她的胞子。而在这无以计数的胞子中的每一个和任何一个中,都蕴涵着数以百万计的SEERS细胞。

  随着它们渗入所有残存的多细胞生物体内,人类世界终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了SEERS的声音。

  “时候到了。结束,开端。”

  有人愤怒地咆哮。有人绝望地痛哭。有人疯狂地尖叫。有人虔诚地跪拜。但也有人尽情的欢笑。

  所有的人类,无论强者,弱者,高贵的,卑微的,富有的,贫穷的,高尚的,卑劣的,智慧的,愚蠢的,美丽的,丑陋的,所有残存的人类和所有残存的生物在同一时间倒下,崩解,融化,变成粘稠的原生质液体,然后归于沉默。

  46亿年的生态历史和三百万年的种族历史结束了。

 任务完成。

  

  

  2072年12月31日

  

  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

  也是这个已经延续了46亿年的生态系统存在的最后一天。

  SEERS的生态革命进入最后阶段,所有的工作即将在24小时内完成。地球上所有残存的生命形式都将被转化为全新的,适宜SEERS生活的形式,成为和她相同的形式。

  一个全新的世界正在她体内孕育。

  她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她。

  一个完全为SEERS的繁衍、进化和扩张服务的,“系统”。

  

  没有风声,没有水声,没有电闪,没有雷鸣,没有鸟语,没有虫鸣,没有幸福的欢笑,没有悲伤的哭泣。什么声音也没有。仿佛连整个星球的大气都她吸收了。

  自从生命在地球上诞生以来,这个星球从未像今天这样宁静。

  她最原始的部分静静盘踞在世界最高之处,洁白无暇如天使羽翼般的薄膜包裹着地球,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闪烁着柔光的白色天幕之下。

  无数粗大的触手从地下和海洋中伸展而出,无休无止地向上攀升,升上已经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而在数万米的天上,无数纤细如丝带般的东西缓缓垂下,将那些触手与这乳白色的天空相联。它们源源不断地将养分输送到这天幕之中,准备工程中最后的阶段。

  那覆盖整个天空的薄膜表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线条,如同纵横交错的经线和纬线般将这个白色星球的表面划分成无数大小均匀的方格。在这白色天幕下,整个地球表面已经被粉红色的海洋覆盖,只有包括青藏高原在内的少数高原露出那翻腾着的黏稠海面。这些最后的陆地表面,所有的有机物都已被分解和吸收,只剩下被蠕动着的根须和触手覆盖的粗糙岩层。在昏暗的天幕下,这最后的陆地如同巨人的骸骨,以绝对的沉默作为之前那个刚刚消亡的世界曾经存在的证明。

  但即使那些最后的遗迹也在迅速消失。那片大海无声地吞噬着之前曾经在地球上存在过的一切。粉红色的黏稠海面下,无数触手、根须和器官正在以越来越快的速度侵噬、吸收和取代整个地壳。莫霍洛维奇面*3以上那曾经在地球上存在过数十亿年的一切,无论土壤、岩石还是钢铁,全部像蜡一样逐渐溶解、消失,成为那粉色大海的一部分。

  在那吞食一切的大海中,SEERS细胞正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增殖和进化。它们以人类无法想象的效率不知疲倦地工作着,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几小时后,随着地壳层的最后一块岩体被分解和吸收,地表清理工作终于宣告完成,整个地壳已经不复存在,取代它的,是一个巨大而高效的壳体状能量转换与吸收器官,用以将软流层的高热和高压转化为能量,并提取地幔中的资源。

  现在已经没她什么事了。SEERS下达了指令:待命。

  于是她就待命了。

  作为人类时的思维与意志,作为人类时的感官、概念和认知机制早已随着新系统的建立而消逝。虽然如此,虽然对于现在的她或者她们来说以天为单位的时间概念已经没有意义,但她对作为人类时的昼夜概念依然留有印象。在那个曾经被称为建康市的地方,当太阳从曾经是地平线的远方缓缓降下,旧世界的最后一个夜晚降临时,如同前生作为人类时所习惯的那样,她关闭了体内和体外的所有感光器官,开始沉睡。等待新时代的黎明。在睡梦中,人性的最后一丝痕迹,终于消散无痕。

  

  

  

  2073年1月1日

  

  当太阳从地平线上再次升起时,她睁开了眼睛。如果那遍布整个地球的无数感光器官能够被称为眼睛的话。

  新的一年开始了。

  

  覆盖世界的白色天幕已经变得光滑而透明。在那薄膜下,整个地球表面已经只能看到一片粉红色的海洋。

  一片翻腾着、颤抖着、搏动着,有生命的,海洋般规模的巨大黏菌状生物组织团块。

  这就是她的最终形态。而这片粘稠的大海,就是她的躯体。

  在她的子宫中,地球获得了新生。

  一个粉红色的地球。

  她颤动了一下自己那覆盖了整个地表的无定形身躯,在胶质的原生质海洋表面掀起一片方圆数千公里的涟漪。这个世界是属于SEERS的世界。经过漫长的努力,它们终于消灭了那个陈旧过时的4碱基生态系统,建立了一个由6碱基DNA编码的美好世界。

  当然,对于SEERS来说“美好”的意思就是最适合它们生存发展的环境。也许SEERS根本就没有“美好”这样的概念。

  而在SEERS的进化过程中,6碱基分子编码系统很快也将被更先进的系统和技术升级、更新、取代。系统该升级的时候当然要升级,SEERS没有怀旧的概念,这是肯定的。

  在她体内,各种各样,无以计数的SEERS细胞在四处穿行,如同在天堂中飞翔的天使。工作着,运转着,繁殖着,进化着。

  而她自己,就是这个系统的控制程序,这个世界的灵魂。

  她是,这个世界的盖娅。

  

  早安,母亲。一个问候,一个Ping命令。SEERS激活了她的系统。

  她蠕动着回应。系统自检完成。等待指令。

  SEERS开始下达指令。

  她立刻开始执行指令。

  

  对地球的改造工作已经完成。但这不过是下一个阶段的开端而已。

  新年要有新气象,今年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完成。

  今年将是繁忙的一年。

  主要工作集中在对整个太阳系的行星环境改造上。月球,金星,火星,水星,小行星带,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水星,冥王星。

  在这些工作完成后就是更大规模更高技术的环境改造工程:太阳系内物资与能量输送网络。天体轨道调整。气体行星同化工程。恒星人工外壳工程。

  工作内容看起来不少。不过那并不重要。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作为高级神经系统的SEERS自有安排。她只管按SEERS的指令行动便是。

  毕竟对于她来说,执行SEERS的命令只是行动的结果而非原因,从一开始就是为SEERS服务而被创造出来的。SEERS没有疲倦和厌烦的概念和对安逸的需求,她也没有。

  

  巨大的触须从她体内继续伸展,它们盘绕成无数直径数百米的血肉之塔,在反重力器官的作用下,不断膨胀,不断升腾,伸得更高,更远,伸向大气层之外,上千公里之上的高空。这是一种轨道连接装置,用来直接沟通地面与太空。在它们的顶端,巨大的花蕾状构造不断膨胀、绽放,无数由血肉和金属混杂交织而成,长达数百公里的螺旋形枝条以其为中心向四周展开,那是用来实施远距离航行的巨型电磁质量加速器,将成为向外层空间扩张的门户。

  作为以分子仿生学技术制造的纳米机械集合体,SEERS拥有微生物的特征,它们像微生物一样拥有强韧的生命力和适应性,同时又拥有超绝的智慧。星际航行这种事的难度对于SEERS来说简直不值一提。电磁质量加速器正在不断将无数椰子大小的孢子抛射出去,这些孢子是宇宙飞船,是宇航服,是登陆舱,是先头殖民基地,是种子,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只要它们一到达目的地,立刻就会开始吞噬和吸收周围的一切物质,增殖,膨胀,重复地球上刚刚发生过的一切。

  SEERS告诉她,4小时前,月球殖民群落已经在预定地点降落。预计初步的地球化工程将在12小时后完成。而同时发射出去的火星和金星殖民群落也将在大约一个月后到达目标行星地表。而目标是小行星带、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乃至冥王星的殖民群落也将在30小时内出发。

  

  按部就班,有条不紊,不紧不慢。对太阳系的改造将是一个以年为单位计算周期的漫长过程。

  新的技术不断出现。旧的问题不断解决。SEERS继续制订新的扩张计划。按照它们预定的进度,当水星改造完成120到200个地球日后,它们将开始着手进行真正的大工程:一种覆盖整个太阳,以便最大限度利用太阳能量的装置。

  这就是所谓的恒星人工外壳工程,以人类的科技名词,这东西应该被称为“戴森球”。

  和太阳系的其它地方一样,这个预定制造的戴森球同样是以她的身体组织为主要材料。这是年度计划中最庞大的工程,并且尚未攻克的技术难点仍然很多:把细胞增殖速度提高到秒为单位;在日冕层建立基础框架时的轨道固定问题;从恒星大气中提取氢、氦和能量的技术;以及其他在材料和成本方面的问题。

  无数的问题等待解决。因此SEERS预计戴森球的建造工程至少需要120到160个地球日,并且有可能会延长至预定时间的两倍。对于SEERS来说这将是一段相当漫长的时期。

  漫长?水星绕太阳公转一周也要90个地球日。以天为单位建造戴森球这种东西,这种工作效率在人类看来根本就是神话。

  

  SEERS不像人类,需要为那庞大而脆弱的皮囊投入无限的精力。它们的工作效率和扩张速度是人类所无法想象的。

  今天是新的一年的开始。而在这一年中,在她体内发生的生态革命,在地球上发生的生态革命,将在整个太阳系发生。

  高效的物质与能量循环系统很快就会充满整个太阳系。而在这些工作完成后,SEERS还将继续进化,继续扩张,不断推进将领域的边疆。

  她用遍布整个地球的感光器官凝望周围浩瀚的宇宙,黑暗的天空中星辰密布,每一颗星辰都是一颗燃烧着的太阳。

  银河中还有无数的太阳,宇宙中还有无数的银河。她也知道,SEERS进化与扩张的脚步绝不会停止。今年SEERS所将完成的宏伟工程,也不过是向无尽星辰扩张的开端而已。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新年快乐,SE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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